第508章 青萍之末(1/2)
第508章青萍之末
洪武元年的新正,汴京城里还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年味。街巷间的积雪被扫至两侧,融化的雪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深色的痕迹。孩童们穿着新袄,追逐嬉闹,不时有爆竹声从某个院落里零星响起。
城南永宁巷,一处门脸不甚起眼的小院深处,虽暖意融融,却仍透着几分清寒。院墙高耸,将外间的喧嚣热闹隔绝开来,恍若两个世界。
张贞娘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望着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出神。她身着淡青色锦缎夹袄,领口袖边镶着一圈细软风毛,虽已是近三十的年纪,但因保养得宜,眉眼间仍存着几分动人的风韵。
炉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无声的释放着热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她手中一盏暖胃参汤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快两年了。
自那个安乐阁惊变之夜,她被那个如彗星般崛起的年轻人当作一把钥匙,用以撬开禁锢她、也囚禁着大梁最后气数的牢笼,至今已近两年。
想当初,她虽是冥帝朱友珪明媒正娶的妻子,却被丈夫当作贡品献给了荒淫的朱温,成了监视者,也成了玩物。
那段日子,纵有万般恩宠与荣华富贵,却也亦有日夜不休的惊惧与屈辱,她只能尽可能的骄横跋扈,奢靡无度,用以填补内心哪一日就会横死的忧惧。
直到那个叫萧砚的青年出现。他送来许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她开心,又用几句看似不经意的关怀,便让她对他着了迷。就像是一道光,微弱却真实地照进了她黑暗的生命里,连带着她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开始渴望占有他,独有他,为他痴迷。
于是,他便利用了她对所谓爱情的渴望,通过她将朱温诱出了深宫。
那一夜后,朱温退位,朱友珪身死,朱友贞被扶上帝位,而真正的权柄,落入了那个当时还不过只是一个冠军侯的萧砚手中。
一介弱冠青年,就此势不可挡,安禁军、诛藩镇、灭巴蜀、定岐陇、逐漠北、克太原……千万人为他俯首,人人为他歌功颂德,他成了天下共主,成为了天可汗,成为了四夷来朝的皇帝、天子。他依旧年轻,依旧如朝阳初升,那般炽烈灼目。
她呢
她这颗棋子,在发挥了全部作用后,便被悄然安置在这处僻静的院落。
从来没有人追究她身为朱氏皇族妃嫔的身份,但也没有额外的恩宠,只是给了她一方安稳天地,几个她惯用的小侍女,用度不缺,衣食无忧,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她该恨他吗
张贞娘扪心自问,却得不出答案。
他是利用了她,却也将她从朱温父子变态的魔爪中彻底解脱出来。比起从前提心吊胆、两面受辱、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的清静寂寞,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只是这恩赐,未免太过冷清了些。以至于那夜在安乐阁,他为她披上的那件披风,竟成了这一年来她反复咀嚼的唯一暖色,久久无法忘怀。
院门外隐约传来几声妇人的说笑,打断了张贞娘的思绪。
她微微蹙眉。这永宁巷住的多是些小户人家,平日里她深居简出,本极少与邻里往来。但自从年前一次带着侍女出门购置针线被几位热情的妇人撞见后,这门槛便似乎变得容易踏入了些。尤其是年节下,以拜年为名的探访,已是第三拨。
“夫人,”小侍女芸儿撩开帘进来,脸上带着些为难的神色,“巷口的王婶、李嫂,还有斜对门的赵家娘子又来了,说是来给你拜个晚年。”
张贞娘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请进来吧,前厅里坐。”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努力让神色显得自然些。到底是邻居,不好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况且…这死水般的生活里,偶尔有些外界的声响,哪怕只是琐碎的闲谈,也能暂时驱散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孤寂。
很快,三个提了些简单点心的妇人便被引了进来。
为首的王婶约莫四十上下,圆脸带笑,嗓门洪亮;李嫂瘦些,话不多,却最是喜欢跟着附和;那赵家娘子最年轻,不到三十,穿着簇新的袄,头上簪着根银簪,容貌上来讲,也确算是小家碧玉,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打量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哎呦,贞娘子,这大过年的,没扰了你清静吧”
王婶一进来就热络的开口,眼睛却飞快的在前厅里扫了一圈,掠过那烧得正旺的炭盆、紫檀木的小几、以及张贞娘身上那件明显价值不菲的锦缎夹袄,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贞娘子今儿气色真好,这夹袄的料子可真衬你。”
李嫂也凑过来:“可不是么,贞娘妹子这通身的气派,到底是与我们不同的。””
“几位嫂子快请坐,芸儿,上茶。”张贞娘勉强笑了笑,示意她们坐下。
她知道这些邻居为何总爱往她这里跑,毕竟一个独居的妇人,用度却不俗,既无丈夫露面,也无亲戚往来,不时还可以在这里占一些小便宜,自然成了她们这些人的焦点。
几人落座,芸儿奉上热茶。李嫂捧着茶杯暖手,啧啧道:“贞娘子这儿真是暖和,这炭烧得一点烟儿都没有,怕是价钱不便宜吧”
“还行,勉强用着。”张贞娘含糊应道。
赵家娘子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张贞娘那白细如玉的手指上,笑道:“贞娘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这小脸儿身段,跟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只是年节下,家里就娘子一人,也冷清了些。姐夫…还在外头当差,没回来”
说着,她又摇了摇头:“这外放的官儿当得也忒辛苦,连年节都不能与家人团聚。”
又来了。张贞娘心中微涩,面上依旧淡淡的:“外子公务繁忙,路途又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哎,真是辛苦。”王婶接过话头,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要我说啊,贞娘子,你这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守着这大院子,终究不是个事儿。你家官人…到底是在哪州哪府高就啊上次听你说过,只是瞧我这记性……这都一年了,也没见个信儿捎回来,莫不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隐晦意思张贞娘自也听得出来,分明是怀疑她是不是被遗弃了,或者认为她根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在邻里间,对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猜想也确实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张贞娘生的魅人,偶尔在外面露一面就惹得邻里的男人牵肠挂肚,自然就更让这帮妇人惦记了。
张贞娘轻轻吹茶,语气只是尽可能的平淡:“王婶挂心了,外子一切安好,在河北的一个小州府,说出来诸位也未必知道。而且职司特殊,不便透露。”
赵家娘子放下茶盏,声音拔高了些:“哟,什么职司这么神秘连家里娘子都不能说我家那口子,在开封府里当差,虽说只是个管勾架阁官,职司也轻,那也是正经的京城官身,平日里规矩也严,可也没说不让家里人知道去处呀。”
这妇人话说是这般说,可话里话外,却分明带着明显的炫耀。
所谓管勾架阁官,便是负责衙署阁库档案典藏工作的官员,品秩也不过刚好九品,但由于是在开封府当差,在这汴京城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确实算是个极为体面的身份了。
张贞娘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只垂眼道:“各有各的规矩罢。”
见她又是这般含糊其辞,妇人们便交换了一下眼色,赵家娘子更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王婶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贞娘子一个人也不容易,咱们左邻右舍的,多照应是应该的。”
她笑着,话锋又回到赵家娘子身上,“说起来,赵家兄弟在开封府这些年,也该升迁升迁了吧”
赵家娘子立刻蹙起眉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人老实,只会埋头干活,不懂那些钻营的门道。同期的好些人都升上去了,就他还在原地踏步。为这事,我可没少犯愁。”
李嫂附和:“可不是嘛,这京城里当差,上头没人提携,难呐。”
赵家娘子忽然看向张贞娘,脸上堆起笑容:“贞娘子,你家官人既然是在外地为官,还是在河北那地界儿,想必也是位人物。不知…能否请妹夫将来有机会得空时,指点我家那口子一二哪怕就是吃顿便饭,听听上官们的处事之道也是好的。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记在心里。”
她一面说着,眼神却紧紧盯着张贞娘,仿佛要将她看穿。
张贞娘的心猛的一紧,她哪里能请得动“她家官人”来见一个开封府的区区九品小官
她脸色微白,手指绞了绞袖口,声音低了几分:“这个…我怕是不好开口。外子他…归期未定,且公务上的事,我一介妇人,从不过问…他向来也不喜这些.”
见她再次推脱,赵家娘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嘴角撇了撇,语气也冷了几分:“哦,那便算了。原想着既是邻居,互相帮衬也是情理之中。看来是我唐突了,高攀不起娘子家的门槛。”
这话已是带着几分讥讽了,王婶和李嫂也有些讪讪的,屋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张贞娘咬着唇,感到一阵难堪和无力。她知道这些妇人在想什么,无非是认定了她身份不明,不受重视,甚至可能只是个被圈养起来的玩物。
而这些妇人的好奇心里也明显掺杂着窥探、怜悯,当然更有多多少少的嫉妒,以及莫名的优越感。毕竟张贞娘就算再吃穿不愁,但外室就是外室,又没有什么名分,否则年节期间怎会无人问津
但就在这气氛尴尬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侍女芸儿再次急匆匆的跑进来,脸上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压抑的兴奋,声音都有些发颤:“夫人!夫人!郎君…郎君他回来了!车驾就在巷口!”
“什么”张贞娘猛的站起身,撞到了身旁的小几,茶盏晃荡,茶水溅出些许,在她裙裾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三个妇人也愣住了,面面相觑。真回来了这么巧
王婶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起好奇的笑容:“哎呦!这可真是巧的紧!贞娘子,快,快迎迎去!也让我们瞧瞧妹夫是何等人物!”
赵家娘子也站起身,脸上惊疑不定,扯了扯嘴角:“是啊,正好我们也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繁忙公务,能让姐夫连年节都顾不上回家。”
张贞娘心乱如麻,亦仿若如梦初醒,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也顾不上她们的语气,被芸儿搀扶着,几乎是脚步虚浮的往外走。妇人们立刻簇拥着她,一齐迫不及待的涌向院门。
院门处,一个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负手背对着院门而立。身量很高,肩背挺拔,衣料是上好的蜀锦,却无繁复纹饰,仅以银线在领口袖缘勾勒出云纹,简洁而矜贵。
而待他闻及动静转过身来,便见其人面容清俊,眉眼间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度,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成为所有事物的中心,让人不敢忽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生有两簇红色小眉的书童,捧着几个锦盒,亦是眉清目秀,但神色冷峻,只是目不斜视。
巷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毫不起眼。
妇人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落在男子身上。她们不太懂什么蜀锦绸缎,却能直观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个英挺青年与她们想象中脑满肠肥的富商或是暮气沉沉的老官截然不同,气质温和中又甚是逼人,与其对视间……不对,她们压根就不敢与他对视。
王婶下意识的收敛了笑容,李嫂往后缩了缩。赵家娘子眼中瞬间闪过惊艳,不过随即又有些疑虑起来。
这人年轻的过分,气度虽不凡,但衣着不算极度奢华,随从又仅一人,车辆普通…这排场,似乎配不上她们想象中外放“大官”的派头,倒像是哪个清贵衙门里品级不高只以镀金的世家子。
而张贞娘只是愣在门槛内,呆呆的望着那人。
阳光从他的肩头洒落,在她眼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使得她心跳如擂鼓。真的是他…他怎么会来一年多了,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出现在这里,就算是梦也未敢梦过。
萧砚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王婶等人好奇、审视又畏缩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眼含泪光的张贞娘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出门归家:“贞娘,这些是”
张贞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芸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声音清脆的答道:“回郎君,是左邻右舍的婶婶嫂子们,平日里常来‘关心’夫人,今日特来拜年的。”
小丫头自有一些小心机,言语中,特意在“关心”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萧砚何等人物,立刻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目光微动,再次掠过那几个神色各异的妇人,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新年佳节,邻里走动也是常情。既是邻居,不必拘礼。”
他迈步进门,很自然地朝厅堂走去,仿佛他真是此间主人,“贞娘,安排一下,晚间便在此处设个便饭吧。”
妇人们被他这自然而然的气势所慑,下意识的让开道路,又不由自主的跟着往里走。
赵家娘子看着萧砚的背影,又瞥了眼趋步跟在他身边的张贞娘,又是艳羡又是不甘,快走几步凑近些,脸上挤出笑容道:“这位官人看着就年轻有为,不知在何处高就方才正与贞娘姐姐说起,我家夫君在开封府任职,一直难得升迁,想请官人你得空时……”
萧砚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她话语里的试探,只随意问道:“哦开封府今日何人值守”
赵家娘子见他接话,心中一喜,略带得意地答道:“应是刘判官和王推官当值吧我家那口子叫周旺,也跟着在衙门里伺候,今日轮值,怕是抽不开身来拜见官人你呢。”
萧砚自是听得出她特意点出自家丈夫的姓名和官身,以及正在当值的忙碌,暗含几分炫耀之余,也想试探他是否真能接触到开封府这个层级。
但他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并未停下,继续向厅堂走去。
赵家娘子见他反应平淡,既未应承也未露出丝毫为难或敬畏之色,心中那点不快和疑虑又升腾起来。她觉得这年轻人怕是外地来的小官,又或者干脆只是一个商贾子弟,不懂京城衙门里一个官身的能量,要不就是在虚张声势。
她忍不住又跟上前两步,语气带上了几分较劲的意味:“官人或许不知,这开封府乃京畿要地,规矩大得很。便是我家那口子这样的小官,等闲也是见不到上官的。官人若想请他过来吃饭,怕是还得提前几日递帖子打招呼才行呢。”
她说着,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张贞娘,意有所指。
侍立在萧砚身侧的钟小葵闻言,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扫了赵家娘子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萧砚本已踱步到厅堂门口,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他今日只打算来张贞娘这里吃个便饭,确实不欲与这市井妇人计较这些无谓之争,毕竟身份悬殊,如同云泥。
然而,就在他停顿的刹那,眼角余光遂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张贞娘。
便见她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泛红,努力维持着镇定,却掩不住那份难堪与委屈。她身旁的几个小侍女,也是敢怒不敢言,脸上带着愤愤之色。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赵家娘子脸上,虽然依旧平静无波,却让赵家娘子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小葵。”萧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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