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槐下骨(1/2)
1968年秋,沂蒙山区的雨下了整月,公社仓库后的老槐树泡得发涨,树洞里积着的黑水泛着霉味,像只睁不开的眼。知青陈默裹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蹲在树旁掏仓库漏雨的墙缝,指尖突然触到片冰凉——不是砖石,是片裹着泥的绸缎。
“陈默!磨蹭啥?队长让把这批农具搬到晒谷场,雨停了就得晾!”身后传来王建军的喊声,他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军绿色的帽子檐上还滴着水。
陈默把绸缎往兜里塞,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来了,刚见着墙根有只耗子,没追上。”王建军“嗤”了声,粗声粗气地往前走:“城里来的就是娇气,耗子有啥好追的?小心待会儿让李婆子瞅见,又说你搞封建迷信。”
李婆子是公社里的五保户,住仓库隔壁的土坯房,左眼瞎了,右眼总眯着,见谁都爱念叨“槐树下不干净”。陈默刚来那会儿,夜里听见槐树上有哭声,跟李婆子提了一嘴,被她拿着拐棍追着骂“小崽子招鬼”,后来这事在知青点传成了笑话,陈默再也没敢提过。
搬完农具已是傍晚,雨停了,天边扯着几道暗红的云。陈默回到知青点,翻出兜里的绸缎,在油灯下展开——是块暗红色的杭绸,边角绣着朵褪色的白梅,针脚细密,不像是山里能有的东西。他正摩挲着,同屋的赵晓雅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进来,碗里是红薯粥:“陈默,发啥呆呢?快喝粥,待会儿还要去记工分。”
赵晓雅是上海来的知青,性子活络,见陈默手里的绸缎,凑过来看:“哟,这料子不错啊,哪儿来的?”陈默把绸缎折起来:“仓库后老槐树下捡的,裹在泥里。”赵晓雅眼睛亮了:“老槐树下?我听说那树有年头了,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后来地主被斗了,树就归公社了。你说这绸缎,会不会是地主家藏的?”
陈默没接话,他想起白天掏墙缝时,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绸缎,还有些硬邦邦的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倒像是骨头。
夜里,陈默翻来覆去睡不着,油灯灭了,月光从破窗棂里漏进来,照在墙上,像张惨白的脸。他总听见窗外有脚步声,轻轻的,围着知青点转,偶尔还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他想起李婆子说的“槐树下不干净”,心里发毛,拉过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像长了脚,钻进被子里,贴在他耳边。
第二天一早,陈默去仓库找队长请假,说自己头疼,想歇一天。队长是个老实人,挥挥手让他去歇着,还让炊事员给留了个窝窝头。陈默没回知青点,径直往老槐树走去。
老槐树下的泥还是湿的,他昨天掏过的墙缝还敞着,他蹲下来,伸手往里探——指尖触到了冰凉的骨头,比昨天更清晰,像是根肋骨。他心里一紧,想把骨头掏出来,可手指刚碰到,就听见身后有人咳嗽:“小崽子,你在这儿干啥?”
陈默吓得一哆嗦,回头见是李婆子,她拄着拐棍,左眼的窟窿对着他,右眼眯成条缝,眼神阴沉沉的。“李婆婆,我……我找东西。”陈默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李婆子往前走了两步,拐棍戳在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响:“找啥?找槐树下的鬼?”她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木头,“我跟你说过,这树不干净,解放前地主家的小媳妇,就在这儿上吊了,尸体挂了三天,没人敢摘,后来还是野狗给拖走的。你现在掏墙缝,是想把她的骨头掏出来?”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您说……这儿埋着人?”
李婆子冷笑一声,右眼的皱纹挤在一起:“埋着的可不止一个。当年斗地主,地主家的人全被拉到槐树下批斗,男的被打死了,女的……有的上吊,有的跳井,骨头都埋在这墙根下,后来公社盖仓库,把坟给平了,墙就砌在坟头上。你说,这墙能不漏雨吗?这树能不闹鬼吗?”
陈默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想起那块暗红的绸缎,想起绣着的白梅——会不会是那个上吊的小媳妇的?
“你昨天掏着啥了?”李婆子突然往前凑了凑,右眼死死盯着陈默的兜,“是不是块红绸子?上面绣着花?”
陈默心里一惊,点头:“是,您怎么知道?”
李婆子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那是……那是地主家三少奶奶的东西。当年她就是穿着绣白梅的红绸子,在这槐树上上吊的。我还记得,她上吊那天,也是这么个阴雨天,红绸子挂在树上,像块血布……”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说给陈默听,又像是在说给空气听。
“三少奶奶?”陈默追问,“她为啥上吊?”
李婆子叹了口气,拐棍戳了戳墙根:“还能为啥?地主被斗了,家产被分了,她男人被拉去劳改,听说没几天就死了。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刚满月的娃,怎么活?有人说她想把娃送给乡下的亲戚,可还没送出去,就有人说她是‘地主婆’,要批斗她。她没办法,就抱着娃,在这槐树上上吊了。”
“那娃呢?”陈默问。
李婆子摇摇头:“不知道。有人说她上吊的时候,娃也跟着没了,埋在墙根下了;也有人说,娃被亲戚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清?”
陈默没再问,他蹲下来,看着墙缝里的骨头,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想起夜里的哭声,想起那块红绸子,突然觉得那不是鬼,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找她的孩子,找她的骨头。
中午,陈默回知青点,赵晓雅见他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陈默把李婆子的话跟她说了,赵晓雅吓得脸都白了:“真……真有这事?那我们夜里听见的哭声,不会就是她吧?”陈默点点头,赵晓雅往他身边凑了凑:“那我们要不要告诉队长?让他派人把墙根下的骨头挖出来,好好埋了?”
陈默想了想,摇摇头:“现在是特殊时期,说这个,怕是会被当成‘封建迷信’批斗。再说,李婆子说了,当年埋骨头的事,没人敢提,我们要是提了,说不定会惹麻烦。”赵晓雅想想也是,没再说话,只是中午的红薯粥,她一口也没吃。
下午,公社里突然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说是来“破四旧”,要查公社里的“封建迷信”物品。队长领着他们在公社里转,转到仓库时,李婆子突然冲了出来,拦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拐棍:“你们不能动这棵树!这树里有冤魂!动了会遭报应的!”
穿军装的领头人皱着眉,厉声说:“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封建迷信!必须破除!”他挥挥手,身后的人就上前去推李婆子。李婆子被推倒在泥里,拐棍掉在一边,她爬起来,抱住老槐树的树干,哭着喊:“三少奶奶,我对不起你啊!当年我没敢帮你,现在他们要砍你的树,我不能再让他们欺负你了!”
陈默和赵晓雅正好路过,见这情景,赶紧上前去拉李婆子。穿军装的领头人见他们是知青,脸色稍缓:“你们是知青?要带头破除封建迷信,怎么还帮着她?”陈默急中生智:“同志,这树是公社的财产,砍了可惜,而且这树长得结实,仓库的墙还靠着它呢,砍了墙容易倒。”
领头人看了看仓库的墙,又看了看老槐树,犹豫了一下,对身后的人说:“算了,这树暂时先不砍了,先去查别的地方。”说完,领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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