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棋(2/2)
周桐也不客气,拈起一颗黑石,“啪”的一声脆响,稳稳落在右上角的星位:“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棋局渐开。出乎周桐意料,沈怀民的棋风并非他想象中的凌厉霸道,反而异常沉稳厚重,步步为营,注重实地和根基,与周桐习惯的、带着穿越者视角的“大局观”加“局部计算力”的稳健风格竟有几分相似。
两人落子都不快,却暗藏机锋。沈怀民擅长布设陷阱,诱敌深入;而周桐则凭借超强的计算力,总能提前洞悉,在陷阱边缘巧妙避开,同时不忘经营自己的地盘。
一时间,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似平静,实则角力无声,都在耐心地争夺着每一寸“疆土”(围棋术语中的“目”,即所围控的地盘大小,最终决定胜负)。
一局终了,两人各自提掉对方的死子。粗看之下,黑白势力犬牙交错,难分轩轾。细细数目(计算各自围成的空点和提掉的子数),最终沈怀民的白棋以三子之优胜出。
沈怀民拈起一颗被提掉的黑子,在指间把玩,目光落在周桐脸上,带着探究:“周县令下棋的风格,倒是与孤初见你时,印象中那个在桃城书房敢与孤论道、锋芒内蕴的周桐相去甚远。”
他指的是最初那个还有些“愣头青”气息、敢于直抒己见的周桐。
周桐正低头收拾着棋盘边缘散落的棋子,闻言动作不停,语气平静无波:“殿下说笑了,下官一直就是这个性子。棋如人生,步步为营,求个安稳罢了。”他抬起头,扯出一个坦然的笑容,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殿下棋力高深,下官可没敢放水。”
沈怀民被他这直白的话逗笑了,眼中锐利稍减:“孤自然知晓。你落子时的眼神,专注沉稳,做不得假。”他示意周桐清空棋盘,“再来一局?”
“是。”周桐应道,两人重新落座,分拣棋子。
第二局开始,气氛似乎比第一局更沉凝。沈怀民执白先行,落下一子后,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直指核心:“周县令,可想好随孤回长阳之后,要如何应对了?”
周桐捏着黑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嗒”的一声,黑子落在左下角小目位置,声音平稳:“回殿下,下官愚钝,只想着去长阳聆听圣训,学习为官之道,为陛下、为朝廷、为百姓尽忠职守。”
回答得滴水不漏,官腔十足。
沈怀民落下一子,步步紧逼:“你随孤一同回去,长阳城里那些眼睛,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会怎么想?孤带着戚薇一同出京,纵使再隐秘,也难保风声不走漏。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目光如炬,直视周桐,“你与他们夫妇,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打上了‘孤党’的烙印。”
周桐沉默片刻,黑子再次落下,这次没有回答沈怀民的问题,反而抬起眼,目光沉静地反问:“那殿下呢?您带着公主殿下回去,又将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应对?”
这一问,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深知眼前这位皇子面临的,是比他艰难百倍的困局。
沈怀民显然没料到周桐会如此直接地反问自己。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夹杂着无奈与一丝迷茫:“孤……孤也不知道。”
这坦诚的无力感,出现在一向沉稳自信的大皇子身上,显得格外沉重。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棂缝隙透出的、沈戚薇房间的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纯粹:“孤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能与戚薇在一起,便够了。”
“嗒!”
周桐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比平时略重的一声脆响。他内心瞬间被无数弹幕刷屏:“大哥!您这愿望也太……太惊世骇俗了吧?!伦理纲常啊!您是一点没考虑自己生在哪家吗?!普通氏族出这种事都要被沉塘除名的,您可是皇家!天家威严啊哥哥!”
但他面上控制得极好,只是眼睫低垂,遮掩住那一闪而过的震惊,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顺着话头询问:“那殿下……可知要为此,面临些什么吗?”这话问得含蓄,却直指核心——代价。
沈怀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聚焦在周桐脸上,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自然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明枪暗箭,人心鬼蜮。”
每一个词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试探:“那么,周县令,若有人……想拆散你与徐夫人呢?你会如何?”
周桐没有立刻回答。他拈起一颗黑子,指腹感受着石子的粗粝冰凉,目光落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上,仿佛那里有他走过的路,淌过的血。半晌,他缓缓落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下官……会不计任何代价和后果……”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颗棋子落下的沉重力道,以及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已将未尽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沈怀民顺着周桐的目光,也再次望向厢房窗户。窗纸上,隐约映出徐巧和沈戚薇相对而坐的剪影,似乎正在轻声交谈,偶尔能看到沈戚薇抬手比划着什么,徐巧则微微颔首,气氛显得宁静而融洽。
看着那温馨的剪影,沈怀民嘴角的苦涩渐渐化开,化作一丝复杂难明的微笑,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父皇说你与孤很像……看来,至少在这方面,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转过头,眼神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重新看向周桐,“不过啊,周桐,你还真是……敢说啊。”
周桐也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自嘲的平静:“殿下谬赞。不过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好再怕失去的了。”钰门关的尸山血海,早已淬炼了他的心志。
“已经死过一次了么……”沈怀民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白石棋子。他抬眼,看向周桐,脸上那点玩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认真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寻求答案的迫切:
“那么……如果你身处高位,手握重权,但你的父母,你的至亲,你周围所有的人,都视你的爱人为洪水猛兽,都想拆散你们,让你‘迷途知返’,你……当如何?”
周桐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他一直刻意回避的核心——沈怀民现在的处境!他终于明白了对方反复试探、寻求共鸣的真正目的。
内心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大哥!这不一样啊!我和巧儿最起码没有那该死的血缘伦常啊喂!你这是要逼我表态还是想找个精神盟友?”
沈怀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平静无波,却带着巨大的压力,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回答我!
周桐迎着他的目光,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沉默着,手指在棋盒里缓缓拨动冰冷的石子。
时间仿佛凝固。几息之后,他抬起眼,目光不再闪躲,直视着沈怀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字字如冰珠落玉盘:
“只有一句话:史书,向来是由胜者撰写的。”
沈怀民捏着棋子的手,倏然停在了半空。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棋子冰冷的触感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沈怀民定定地看着周桐,眼神急剧变幻,先是惊愕,随即是震动,接着是深沉的思索,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锐利光芒,在他眼底深处点燃。
他忽然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疏离或苦涩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棋逢对手的欣赏和某种决断已定的畅快笑意。
“说得好。”他轻轻落下那颗悬停已久的白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棋局再开的兴致,“周县令,果然从未让孤失望过。”
他指了指棋盘,语气轻松:“来吧,该你落子了。”
然而,接下来的棋局,风云突变!
沈怀民一改之前的沉稳厚重、步步为营。他手中的白棋仿佛瞬间注入了某种凌厉的灵魂,落子如风,攻势如潮!
每一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和侵略性,不再满足于稳守地盘,而是主动出击,悍然打入周桐黑棋看似稳固的阵营之中!
他放弃了部分边角的实地,集中力量直插中腹要害,招招凶狠,步步紧逼,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猛然昂首,要将所有阻碍它前行的藩篱冲撞得粉碎!
那棋盘之上,白浪滔天,带着一股不惜代价也要撕开裂口、杀出血路的磅礴气势与冰冷决心!
周桐执黑的手微微一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冽杀伐之气,心中凛然:“来了……这便是他选择的答案吗?以攻代守,以胜者的姿态……书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应对,黑棋如磐石,在惊涛骇浪中竭力稳住阵脚。
厢房内,沈戚薇似乎被窗外骤然激烈的落子声惊动,再次悄悄推开一丝窗缝。
阴影下,她看到大哥沈怀民执棋的侧脸,线条紧绷,眼神专注而锐利,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神情。而他对面的周县令,眉头紧锁,落子间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暮色,在棋盘无声的厮杀中,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