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炉火难题(2/2)
周强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流畅,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王老师,这道题关键在于对系统进行隔离分析,同时考虑整体加速度的关联性。首先,假设1有向下运动趋势……”他侃侃而谈,条理分明,将“名师”课堂上灌输的解题模板完美复述出来,甚至引用了几个课堂上拓展的二级结论。他的手指还在空中比划着力的分解方向,姿态从容。
王海峰听着,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甚至浮现出赞许的笑意。他频频点头:“嗯,很好!思路清晰,方法得当!抓住了摩擦力的临界点!这才是认真钻研的态度!坐下!”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褒奖,目光扫过其他同学,仿佛在树立一个标杆。
标杆立完,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意外地锁定了教室后排角落那个瘦弱的身影。“李小花!”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教室里瞬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李小花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眩晕的空白。她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耳膜嗡嗡作响。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腿像灌满了铅,微微打着颤。她不敢抬头,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钉在自己桌面摊开的物理作业本上。那道该死的斜面滑轮题所在的那一页,大片刺眼的白,像一片荒芜的雪原,无情地嘲笑着她的无助。空白边缘,是她涂抹掉那个“仇”字后留下的、一团混乱肮脏的墨迹。
“老……老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细微得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像蚊蚋在寒风中振翅,“这…这道题……我们没学过……做……做不出来……”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绝望的哽咽。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拼命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它们滚落。
“没学过?”王海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撕裂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他脸上那点虚假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暴怒。他一步,两步,沉重的皮鞋声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几步就跨到了李小花的桌前。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单薄的身躯。
“做不出来?!”他猛地俯身,油腻而红润的脸几乎凑到李小花惨白的脸上,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味喷溅出来,“别人怎么就做出来了?!嗯?周强怎么就会?啊?!”他猛地直起身,一把将李小花面前的作业本粗暴地抓了起来,动作快得像鹰隼攫食。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作业本,哗啦啦地翻动着,目标明确地找到那道空白大题所在的页面。他故意将印着大片空白和那团污浊墨迹的一面对着全班,像展示一件耻辱的证物。“看看!睁大你们的眼睛都给我好好看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就是态度?!这就是你们寒假的‘成果’?!就知道围着家里那个破炉子烤火等死吗?!懒!蠢!无可救药!”
“烂泥扶不上墙!”他咆哮着,将这六个字像淬毒的钉子一样狠狠钉向李小花,也钉向所有沉默的农村学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响起!
王海峰双手抓住作业本的两侧,手臂贲张起力量,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快意,猛地向两边狠狠一撕!
“嗤啦——!”
脆弱的纸张根本无法承受这暴戾的力量,发出凄厉的哀鸣,从中间被硬生生扯裂!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王海峰疯狂地撕扯着,动作粗野而发泄,仿佛撕碎的不是一本作业,而是某种令他深恶痛绝的垃圾、某种低贱存在的象征。纸片像被狂风撕碎的枯叶,又像出殡时撒向空中的惨白纸钱,纷纷扬扬,旋转着、飘落着,洒满了李小花的桌面、凳脚,甚至有几片沾着污渍的碎片,被气流卷着,粘在了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下摆上。
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李小花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碎片上,正是她寒假那个绝望的夜晚,在煤炉旁无意识写下的、又被她慌乱涂抹掉的“仇”字!此刻,在教室惨白灯光的照射下,那个被涂抹得模糊扭曲、墨迹脏污的“仇”字,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无比清晰、无比刺眼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躺在冰冷地上的、污秽的“仇”字,和耳边王海峰粗重的、带着满足的喘息声。李小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极度的羞辱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尖锐的恨意,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流泪。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咸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你……”王海峰似乎还想继续咆哮,但眼前的一幕让他也顿了一下。他看到了地上那个模糊的字,也看到了李小花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如同濒死困兽般骇人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心头莫名地一悸,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后面更恶毒的话竟一时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冰冷的嗤笑,如同淬了冰的钢丝,猛地划破了死寂,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呵。”
声音来自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连同王海峰惊疑未定的视线,瞬间被这声冷笑吸引过去。
夏侯北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军绿色的旧棉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根本没看王海峰,也没看地上那堆屈辱的纸片。他微微偏着头,目光穿透布满灰尘的窗户玻璃,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卧牛山沉默而嶙峋的轮廓。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冰冷、讥诮、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漠然,和一种山雨欲来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放在课桌下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自己左臂内侧。隔着厚厚的棉衣,那个粗糙的、红肿未消的牛头纹身,正隐隐发烫。
教室角落,张二蛋低垂着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无法抑制地痉挛着。他死死捂着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一滴温热的血珠,无声地滴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摊开在膝头的物理草稿纸上。那暗红的液体迅速洇开,像一朵邪恶的花,恰好覆盖了他寒假里在煤炉边,于那道无解题旁写下的那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
“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