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叛徒(2/2)
图赖这才颤巍巍起身,仍弯着腰,双手垂于身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头始终不敢抬起。他身上的甲片在灯下反着黯淡的光,边缘磨得卷起毛刺。那是连年征战与粗砺生活在金属上留下的痕迹,也是在他心上刻下的痕迹。
朱由检端详着他,像在看一柄曾经指向自己的刃,又像在看一匹终于放下嚼子的野马。他的语气仍很平:“多尔衮让你来送死。你心中,可有怨恨?”
图赖身子一颤,那是一种被直指心口的震惊。他几乎本能地再次跪倒,膝盖在砖上砸出闷响。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缝隙,他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颤抖:“回禀陛下!奴才不敢怨恨,奴才只有……刻骨的仇恨!”
他猛地抬头,泪与鼻涕糊了一脸,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因激动扭曲。他喘了两口粗气,像要从胸腔深处把那些年埋下的骨刺一根根拔出来:“陛下有所不知!奴才的祖父,当年是庄亲王舒尔哈齐座下最忠心的亲信。只因庄亲王心向大明,不愿与天朝为敌,便被他那狼心狗肺的兄长努尔哈赤罗织罪名,幽囚至死!我祖父亦在那场清洗中,被枭首示众,尸骨不得入土!”
他咬牙,腮上筋跳:“奴才的父亲,受尽驱使。那时奴才便知,所谓‘汗帐之法’,不过强者以血立威。奴才这一生,从不敢忘记这几十年的血海深仇!奴才不是为皇太极尽忠——奴才只是借他的旗,养着自己的命,寻一个天时地利,为我舒尔哈齐一脉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提及“舒尔哈齐”三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静而坚定,那是一种发自骨血的敬畏:“庄亲王,才是真正看得远的主子。他知道与大明和,则边地可宁,百里可耕,我们女真也能活得像人。若当年由他执掌大金,我女真与大明,则永为鹰犬,何至于此!”
帐内须臾无人言,只有灯焰噼啪,像在为死者挽歌。卢象升目光一收,似有所感,却终不语。孙传庭微微偏首,避开图赖的泪,眼神却凝成一线。
朱由检把他的话听完,静静点头。他的目光仿佛穿过图赖,去看远处那些已经隐入黄沙的古老背影。语气里带着不多见的一丝追念:“朕亦闻过庄亲王之名。实乃当世豪杰,可惜,所遇非人,所托非主。”
这不是漂浮的仁言,而是给亡者以名分的断语。图赖的肩膀轻微一震,像有人把他肩上的另一只手铐解开了。他忽然间气息顺畅,眼里那团漂泊无依的火,第一次找到了归处。
朱由检看着他,语气里添了一分冷静的嘉许:“舒尔哈齐若在天有灵,见你今日能为他归正,也当含笑九泉。”
短短一句,像冬日寒风里突来的日光,不热,却真。图赖连连叩首,这一次不再是求生的卑屈,而是一个人把自己的过去交给未来的决绝。他额头磕得发红,眼泪落在金砖上摔开,碎成几朵小花。
朱由检收回那点温度,神色又恢复成令人不敢仰视的冷:“传朕旨意。你,便执行多尔衮的佯攻计划。”
图赖抬头,眼珠猛然一缩。他明白,真正的试炼到了。
朱由检的每个字都极慢,却像在铸印:“朕要你,用蒙古人的血,为你舒尔哈齐一脉,纳一份真正的投名状。”
帐中空气仿佛凝成冰。卢象升与孙传庭不动声色,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收了收。蒙古诸部此刻系于多尔衮之侧,既是助力,亦是脚下绊索。若以其血立名,图赖便彻底断了回头路,再无可依的旱岸。
图赖胸膛起伏数下,像是在用力把心头的风浪压下去。他忽地俯身,额头再一次重重触地:“奴才……遵旨!”
朱由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向孙传庭使了个眼色。孙传庭会意,取来已经拟就的密封短轴。轴上朱砂封缝,龙钮如生。图赖双手举接,捧若至宝,藏于甲内。那是他的生死书,也是他此生最重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