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集:石砚的水(2/2)
周姐把砚台递回给他,指尖轻轻点了点照片里的“李”字:“您看,这个‘李’字的刻法,和您砚台的‘陈’字,都是左窄右宽,刻痕的深度也差不多——像是同一个人的手法,或者说,是照着同一个样子刻的。”
老陈盯着照片,忽然想起父亲刻“陈”字时的场景。那年他刚考上美院,父亲把砚台递给她,手里拿着把小刻刀,说:“咱们陈家画画的,得有个标记。”他记得父亲刻字时,手指有些抖,刻完后反复摸了摸,说:“和你太爷爷刻的‘李’字,总算对上了。”当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啰嗦,现在想来,父亲说的“太爷爷”,或许就是李墨卿——战乱年代,家族迁徙,改姓换名也是常有的事。
“我能看看那方清代砚台的底部吗?”老陈问。周姐想了想,说:“展厅里的展柜不能打开,但修复室里有拓片,我可以带您去看。”
跟着周姐往修复室走时,老陈手里的砚台好像变沉了些。走廊的灯光落在砚池里,那汪水还没干,残荷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着,像在跟他打招呼。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磨墨,说:“磨墨要慢,要让砚台慢慢吸墨,就像人慢慢记事儿。”当时他嫌慢,总爱用劲搓,父亲就敲他的手:“急什么?好画得等,好砚也得等。”
修复室在博物馆的后院,是间朝南的屋子,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一排排架子上。周姐从抽屉里拿出张拓片,铺在桌子上:“这就是清代石砚底部的‘李’字拓片。”
老陈凑过去,拓片上的“李”字有些模糊,但笔画的走势和他砚台底部的“陈”字一模一样。他拿出自己的砚台,倒扣在拓片旁边,两个字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
“您看,”周姐指着拓片,“这个‘李’字的最后一笔,有个小小的弯钩,您的‘陈’字最后一笔,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弯钩——这不是巧合,是刻意模仿的。”
老陈的眼睛忽然湿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那本《砚谱》,说:“等你看到‘残荷双砚’,就知道你太爷爷的故事了。”当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父亲说的“残荷双砚”,就是他手里的这方,和展柜里的那方清代石砚。
“其实这方清代石砚,刚送来的时候,砚池里有层厚厚的墨垢。”周姐忽然说,“我们清理的时候,发现墨垢觉得奇怪,砚台埋在地下这么多年,怎么会有水痕?现在看您的砚台,我好像明白了——或许当年李墨卿磨墨时,也像您一样,先给砚台注满水,那圈水痕,是他留在砚台上的印记。”
老陈拿起拓片,轻轻贴在自己的砚台上。阳光透过拓片,把“李”字的影子投在砚台底部,和“陈”字的影子叠在一起,竟像是一个字。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展厅里,晃了晃砚台,展柜里石砚的影子里漾开墨晕——或许不是光线的缘故,是那方砚台认出了它的“兄弟”,在跟它打招呼。
那天离开博物馆时,周姐把拓片送给了他。老陈把拓片夹在父亲的《砚谱》里,手里捧着砚台,走得很慢。街上的车水马龙好像离他很远,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刻字的样子,李墨卿磨墨的样子,还有那两方砚台,在不同的时空里,盛着同样的水,刻着同样的字。
回到画室,老陈把砚台放在案头,又往池里注了些水。他拿出墨锭,轻轻磨了起来。墨锭与石面接触的声音,像细沙落在纸上,慢慢漫开。磨着磨着,他忽然发现,砚池里的水,慢慢变成了淡墨色,那半朵残荷的影子,在墨水里愈发清晰,像从百年前的时光里,慢慢浮了上来。
他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把天空染成了淡红色。他想起展厅里的清代石砚,此刻应该也沐浴在夕阳里,砚池里的水痕,或许还没干。
“太爷爷,父亲,我找到你们的砚台了。”老陈对着砚台轻声说。墨锭还在手里转着,砚池里的墨晕越来越大,像一圈圈年轮,把百年的时光,都圈在了这方小小的砚台里。
那天晚上,老陈画了一幅《残荷砚趣图》。画面上,两方砚台并排放在案头,池里都盛着水,水面上飘着半片荷叶,远处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在砚台之间,架起了一座跨越时空的桥。画完后,他在落款处写了一行字:“砚上春秋,一脉相承。”
后来,他把这幅画捐给了博物馆,挂在清代石砚的展柜旁边。常有游客站在画前,指着两方砚台问:“这两方砚台,是不是一对啊?”老陈每次去博物馆,听到这话,都会笑着点头:“是,它们是一对,分开了一百年,总算又见面了。”
有时他会站在展柜前,往自己的砚台里注些水,看着两汪水在不同的时空里轻轻晃着,像在说悄悄话。他知道,父亲和李墨卿的故事,没有结束,会跟着这两方砚台,一直传下去。就像砚池里的墨晕,一圈圈漫开,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