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尾声(下)(2/2)
他谢的,是皇帝最终留了他一命,留了他一丝勉强维持残生的体面。
锦衣卫上前,熟练而冷漠地摘去了严世蕃的冠带,剥下了他那身象征权势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罪衣。
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严府并未被立刻抄家,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圣旨已明言“家产抄没”,后续自有户部、刑部官员按律前来清点封存。
严世蕃等人被缇骑直接押往诏狱,等待押解起程。
严嵩则被允许在府中暂留数日,收拾简单的行装,然后由地方官差“护送”回乡。
大门再次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内是树倒猢狲散的彻底凄凉,门外是帝国机器冰冷无情的运转常态。
没有反抗,没有骚动,甚至没有激起京师民众太大的波澜。
对于百姓而言,这不过是又一场遥不可及的“神仙打架”,最终以一方轰然倒地而告终。
茶余饭后,或会唏嘘几句“严家倒台了”,旋即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家的柴米油盐上。
为何不反抗?
问题的答案,正藏于这看似平淡的流程之中。
这就是皇权在成熟王朝中的运作方式。
它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张牙舞爪,不需要总是用鲜血和头颅来彰显权威。
它像天道,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它制定规则,解释规则,并在必要时,用规则作为最锋利的武器,精准地清除掉那些试图挑战规则制定者本身的人。
严世蕃错就错在,他以为规则是可以用钱和权来玩弄的,却忘记了规则的最终解释权和暴力维护权,始终牢牢掌握在那个坐在精舍里、看似不管事、只关心修道的皇帝手中。
当他和他代表的利益集团,贪婪到试图侵蚀皇权本身的基础——比如,将本该属于皇帝的巨额税收私吞大半时,他们就已经越过了那条最致命的红线。
嘉靖的愤怒,并非源于道德上的厌恶,而是源于权力被觊觎、被愚弄的冰冷杀意。
但他处置的方式,却依旧是“王道”。
在这种“王道”面前,任何“反抗”都会被直接定义为“抗旨”、“谋逆”,不仅道义上彻底破产,还会招致更酷烈的、完全合法的镇压。
反抗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法律意义上的死罪。
而严党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权的授予和默许。
其党羽遍布朝野,并非因为他们自身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一旦皇帝收回这份默许,并明确表态,整个官僚体系会瞬间倒向皇权一方。
锦衣卫、京营、各级衙门,只会听从皇帝的旨意。
严党试图“扳手腕”的对象嘉靖,本身就是裁判和规则的制定者。
当规则制定者决定按规则清除你时,你没有任何在规则内反抗的资本。
正如陈恪之前所说,严党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联盟。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必然。
嘉靖帝“赐爵胡宗宪”这一手,精准地给出了“投降输一半”甚至“反戈一击有赏”的信号,彻底瓦解了严党任何集体抵抗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急于划清界限,用旧主的头颅换取自身的安全甚至前程。
无人牵头,无人响应,反抗从何谈起?
京师的卫戍部队牢牢掌握在皇帝及其绝对信任的勋贵和太监手中。
严世蕃或许能在工部、甚至在地方上影响一些军饷物资,但从未能真正染指核心的军事指挥权。
没有枪杆子,一切政治反抗都是空中楼阁。
最关键的一环是嘉靖“懂得要给人饭吃”。
他清洗的只是严党的核心层以及部分民愤极大的官员,对于大量中低层的、仅仅是依附求存的官员,他并未赶尽杀绝。
这既避免了官僚体系的彻底瘫痪,也给了大多数人一条生路,从而极大地减少了清洗的阻力。
“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策略,成功地将打击面控制在最小范围,避免了形成广泛的对立阵营。
因此,严党的覆灭,并非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皇帝用法律和制度的手术刀,冷静地切除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恶性肿瘤。
肿瘤本身因其腐败和对皇权的侵蚀,早已失去了反抗的道德基础和组织能力,只能无声无息地在程序化的流程中走向终结。
这,便是嘉靖朝皇权的运作方式——至高无上,且精通于使用“正道”的规则,来实现绝对意志。
它不必总是张牙舞爪,但其冷酷和高效,恰恰根植于这种对规则和程序的绝对掌控之中。
夕阳的余晖洒在严府紧闭的大门上,镀上一层冷漠的金色。
京师的街市依旧熙攘,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唯有历史的车轮,在无声中悄然碾过,驶向一个新格局。
而精舍内的嘉靖帝,依旧在掐着他的子午诀,仿佛宇宙的中心,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