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9月17日(1/2)
我推开“旧时光书店”的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比去年更沉了些,像个喘不上气的老人。檐角的铜铃跟着晃了晃,没响——去年秋天那场台风把铃舌吹掉了,我捡回来放在抽屉里,一直没来得及装回去。门口那棵老玉兰树倒是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芽苞挤在灰褐色的枝桠上,像撒了把碎翡翠。风一吹,芽苞蹭着树皮,沙沙的响,我站在台阶上愣了会儿神,才想起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春天。
书店是我爹传下来的,在老巷深处,三十多平米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靠墙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漆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书架上的书挤得严实,旧的线装书和新的平装书挨在一起,有的书脊裂了口,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胶带都发黄了。中间摆着两张长桌,也是旧的,桌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有小孩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也有情侣刻的名字缩写,最显眼的是桌角那道深沟,是我小时候爬桌子摔下来磕的。墙角放着个煤炉,冬天用来取暖,现在闲置着,炉口积了层灰,旁边堆着几块没烧完的蜂窝煤。
我今年四十二了,守这书店快二十年。以前爹在的时候,书店热闹得很,街坊邻居没事就来蹭书看,小孩放学后趴在长桌上写作业,我娘坐在门口织毛衣,顺便看店。后来爹走了,娘跟着哥去了外地,老巷里的人也慢慢搬走了,书店就冷清下来。现在大多时候就我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的藤椅上,要么翻本旧书,要么对着门口的玉兰树发呆。
今天开门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想着把去年冬天堆在角落的旧书整理一下。刚蹲下身,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老木头的味道,这是书店特有的气味,闻了二十年,早就刻进骨子里了。我伸手抽最底下那摞书,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不轻不重,踩在青石板路上,嗒嗒的。
“有人吗?”是个女人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天的雨。
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见门口站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头发齐肩,发梢有点卷,手里抱着个纸箱子,箱子上印着“文学类”三个字。她看见我,笑了笑,眼角弯起来,露出一点细纹:“您是李老板吧?我是隔壁新开的花店老板,叫苏晚。昨天搬东西看见您这儿开着门,今天特意来打个招呼。”
我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会儿?”
她把箱子放在地上,说了声“谢谢”,没坐,眼睛往书架上扫:“您这书店开了挺久了吧?我小时候好像来过,那时候门口有棵大槐树。”
“槐树十几年前枯死了,后来换了玉兰。”我递过去一杯温水,是早上刚烧的,杯子是我娘留下的搪瓷杯,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掉了块瓷。
她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时顿了一下,又很快笑了:“玉兰也好看,等开花了肯定香。”
她没多待,说还要回去整理花材,临走时给我留了一小束洋甘菊,用牛皮纸包着,淡淡的黄,看着清爽。我把花插在搪瓷杯里,放在柜台上,杯子里的水映着洋甘菊的影子,倒让这冷清的柜台添了点活气。
接下来的日子,总能听见隔壁花店的动静。早上七点多,苏晚就会拉开卷闸门,“哗啦”一声,接着是喷壶喷水的“滋滋”声,偶尔还有她哼歌的声音,调子轻轻的,听不清唱的什么。有时候我整理书累了,就趴在柜台上看她,她穿着浅蓝色的围裙,蹲在地上修剪花枝,阳光照在她头发上,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
她常来书店蹭书看,大多是傍晚,花店关了门,她就端着杯花茶过来,坐在长桌旁翻书。她不爱看新书,总找那些封皮泛黄的旧书,有时候是冰心的散文,有时候是鲁迅的杂文,最多的是诗集。有一次她翻到一本徐志摩的诗集,书页都脆了,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她拿着枫叶对着光看了半天,轻声说:“以前我奶奶也爱夹枫叶,说枫叶红的时候,秋天就真的来了。”
我没接话,给她续了点热水。她抬头看我,笑了笑:“李老板,您这儿的书都有故事吧?”
“书没有,看书的人有。”我指了指桌角那道深沟,“我小时候摔的,那时候我爹追着我打,娘护着我,把这本书塞给我,让我躲在书架后面。”我说着拿起旁边一本《安徒生童话》,封皮都掉了,“就是这本。”
她接过书翻了翻,里面有我小时候画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小人,还有用蜡笔涂的红太阳。“真有意思,”她抬头看着我,“您守着这书店,是不是也在守着这些故事?”
我愣了愣,没说话。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守着书店,还是守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苏晚的花店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尤其是周末,总有年轻姑娘结伴来买花,叽叽喳喳的,把老巷的冷清都驱散了些。她们买完花,偶尔会被书店吸引,进来翻几本杂志,有的还会问我有没有言情小说。苏晚就站在门口笑,跟她们说:“李老板这儿都是宝贝,你们慢慢找。”
有一次,一个小姑娘买了束玫瑰,要我帮她在卡片上写句话。我接过笔,手有点抖——好久没写过这么秀气的字了。小姑娘说要写“愿我们的春天永远都在”,我笔尖顿了顿,还是一笔一划写了。苏晚站在旁边看着,等小姑娘走了,才轻声说:“其实春天哪能永远都在呢,去年的春天,跟今年的就不一样。”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春天。那时候爹还在,娘每天早上都会在门口摆个小摊子,卖自己做的酱菜。玉兰树还是棵小苗,爹说等它开花了,就给我娶媳妇。我那时候在工厂上班,每天下班回来,娘就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爹坐在旁边喝酒,跟我说书店里的新鲜事:谁又来借了哪本书,谁的孩子又在桌上画了画。周末的时候,我会带着女朋友来书店,她爱坐在长桌旁看诗集,跟现在的苏晚一样。她总说,这书店的味道最好闻,是书和阳光的味道。
“李老板?”苏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回过神,看见她手里拿着那本徐志摩的诗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我避开她的目光,“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没再问,只是把诗集放回书架,叹了口气:“我奶奶走的那年也是春天,院子里的梨树开得特别好,她还说要给我做梨花糕,结果没等到。”她声音轻得像风,“现在我每次看见梨花,都觉得她还在。”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她跟我说她奶奶,说小时候奶奶带她在院子里种花草,说奶奶做的梨花糕有多甜;我跟她说我爹我娘,说以前书店的热闹,说我那时候的女朋友。天黑下来的时候,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书架上,给那些旧书镀了层暖光。苏晚走的时候,我把那本夹着枫叶的诗集送给了她,“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能想起点什么。”
她接过书,眼睛亮晶晶的:“谢谢李老板,我会好好收着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好像更熟络了些。她会给我带刚烤的蔓越莓饼干,说自己试做的,让我尝尝;我会帮她修修坏掉的浇花壶,或者在她忙的时候,帮她看会儿花店。有一次下大雨,她的花架被风吹倒了,我听见动静,赶紧拿了工具过去帮忙。雨下得急,我们俩都淋湿了,她头发贴在脸上,却笑得开心:“李老板,您真是我的救星。”
我看着她的笑脸,突然想起以前的女朋友,她也总爱这么笑,尤其是在春天,我们一起在老槐树下散步的时候。
清明前几天,苏晚说要回老家一趟,给奶奶上坟。她走的前一天,给我送了盆小雏菊,说放在书店里能添点生气。“我走这几天,书店要是有事,您给我打电话。”她把手机号写在纸条上,塞给我。
“放心去吧,我帮你看着花店。”我把纸条夹在那本《安徒生童话》里,那是我娘塞给我的书,现在成了我的记事本。
她走后,书店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我每天还是早早开门,整理旧书,坐在柜台后面发呆。只是柜台多了盆小雏菊,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轻轻晃,倒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了。我帮她照看花店,每天给花浇水,整理花枝,有客人来买花,就按照她教我的价格卖,倒也没出差错。
有天下午,我正在书店整理书,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抬头一看,愣住了——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林慧。她比以前胖了点,头发烫成了波浪卷,穿着得体的套装,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包。
“阿明,好久不见。”她笑着说,眼角的细纹比以前深了些。
“好久不见。”我站起身,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抓着桌角。
她走进来,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书架上:“这书店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嗯,没变。”我给她倒了杯温水,还是用的那只搪瓷杯。
她接过杯子,看了眼上面的字,笑了:“还记得以前,你娘总用这杯子给我倒水。”
我们聊了会儿天,她说她嫁去了外地,这次回来是办事,顺便来看看老巷。她说起以前的事,说我们一起在槐树下捡槐花,说她在书店里看的第一本诗集,说我给她写的情书。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慌。
临走的时候,她看着那盆小雏菊:“这花是新摆的?”
“嗯,隔壁花店老板送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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