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湖畔扬镖两逢盗谍 夕阳鸣镝三斗腾蛇(1/2)
第二天五更收锣,趟子手张勇便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赶快起床。店伙也早到灶下烧水煮粥。
天色破晓,胡镖头催着镖行伙计、脚夫们装镖驮子,算清店账。镖旗出了福星客栈,胡孟刚等人格外小心,保护镖银更加严密。
和风驿是一里多地的长街,镖驮子走得早,街上铺户多没开门,不一刻工夫走出了镇甸。这时候野外麦苗正旺,一望碧绿。远看运粮河,泊舟所在,帆樯如林。胡镖头一行人等策马赶路,当这朝曦甫上,微风吹来,不由精神一爽;连那盐纲公所的所谓舒大人,也教仆人把车帘打开,坐在轿车中观赏野景。
胡孟刚等人一路行来,约走四五里光景,黑鹰程岳忽听后面有快马奔驰的声音。程岳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影里,有两匹枣红马,蹄下翻飞,奔向这边。眨眼间,蹄声渐近。待胡孟刚等人回头看时,这两匹马已经旋风似地来到跟前。马上的人,全戴着马兰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缰,猛加一鞭,抄着镖驮子,从两旁直窜过去。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声,对胡孟刚说道:“老叔看清了么?这两个骑马的多半是昨夜所见的那两个。”胡孟刚皱眉说道:“面貌没有看清,身段倒是一点不差。”金枪沈明谊说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了。”
胡孟刚并不答话,教伙计往前传话,招呼趟子手张勇过来。伙计们互相传呼过去,张勇一领马缰,把牲口圈回来。前面还有抱金钱镖旗的趟子手金彪,照旧在前面引导赶路。张勇把马圈到胡镖头跟前,拨转马头,两马并骑走着,问有何事?
胡孟刚说道:“下一站该到哪里?”张勇回答说:“我们在罗家甸打尖。到日没时,正赶到新安县境杨家堡落店。明天到涟水驿,后天赶到大纵湖新潮湾。我也正想着跟老镖头商量,要按规矩说,我们应走湖西,奔淮安府、宝应县、高邮县,那么走十四天,足可到达江宁。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闸和天飞岭地方,接连有两家镖店出事。我们如果找安稳、不冒险,就多走两站。从大纵湖东,奔范公堤、兴化州、奶子**、仙女庙、江都县,到瓜州过江,走丹徒,奔镇江,走老龙潭,直到江宁。这么可得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要是遇上不好的天气,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镖头看是怎么走?”胡孟刚想了想,便对张勇说道:“咱们就破着工夫,多走两天吧。”又问程岳:“贤侄,你说怎么样?”程岳附声说道:“还是走稳道好。耽误两天,不算什么。”
几个人当下商定,趟子手张勇一领缰绳,仍窜到前面紧赶行程。到了过午时光,行抵罗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骡驮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不到一个时辰,趟子手张勇、金彪便催着起镖。依那押镖的舒大人,还要多歇一会,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坐在车上很不舒服,无奈骡驮子装载太重,走得本来不快。况且旱路行程,站头全是死的,到了站头才有驿站,才能住店。若是走得慢了,或是想赶路走得太快,那时就把官站错过去了。单身行客还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镖银,谁敢冒险?这位盐商虽然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着,又把利害说明;舒大人无法,只好上车。就这样紧赶,直到戌末亥初时分,才赶到了新安县辖境杨家堡。这一站行程长些,胡孟刚虽然着急,也是无法。他遂令趟子手张勇拣了一家大店,押镖投宿。次日黎明,由杨家堡起身到涟水驿。到得第四天,就该到大纵湖新潮湾了。这日方才起镖,走出不及十里,迎面尘土起处,过来两匹快马,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又是从镖驮子两旁直抄过去。官站大道,遇着骑快马的,本不足奇。只是这两匹马,偏偏也是枣红毛色,跟和风驿路上遇见的那两匹马分毫不差。胡孟刚等人虽然担心,但到了这个时候,只得加紧赶路。不想续行十几里,迎头又是两匹快马如飞奔来。这么一来,胡孟刚、程岳和四位镖师全都注了意。马上是两个少年壮汉,短衣襟,小打扮,偏偏骑的也是枣红马,也是傍着镖驮,一掠而过。胡孟刚立刻向前面护镖的伙计和镖师们,暗打招呼:恐怕绿林道就要在这条线上拾买卖。这四匹牲口,按绿林道规矩是放哨的,先趟出四五里地去,一定再圈回来。那时必然有强人动手劫镖。
胡孟刚此时更不多言,只候着四匹马圈回,这拨镖就登时不走了,各自亮兵刃,再往前闯。照例不出五里,必定有事。哪知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四匹马一去未回,直走出六七里地,路上平平安安,仍无事故。胡孟刚不禁诧异起来:“这可怪道,今日莫非真输了眼不成?”当这时,不但胡孟刚这样想,就连趟子手等人也都觉得蹊跷。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纳闷,却都不言语。赶到了大纵湖新潮湾,歇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饭后,伙计们倒替着歇息,唯有胡孟刚,满心怀疑不定,连饭都没吃好,倒在**反复盘算。他暗想:自己在镖行干了一二十年,少时也曾身入绿林,决不致连这几人的来路还断不透。他虽也有些乏累,却哪里睡得着,心中总觉委决不下。赶到二更以后,胡孟刚起来,看了看分班护镖的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守着,一个也不短。他又亲到院中转了一周,灯影昏沉,各房间客人全睡了。他信步踱到店门,店门关得很严。
胡孟刚方要转身回房。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一片马蹄声音。胡孟刚暗想:这个时候,还紧自赶路,这一定是官家投递紧急公文的驿差了。侧耳细听,又觉不象。若是驿递,不过一两个人。这一片马蹄声零乱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马。胡孟刚转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静悄无人,值更的店伙并不在屋外。胡孟刚前行几步,把店门过道的脊顶相了相,不过一丈多高,倒还上得去。他倒退两步,眼光一绕,立即垫步拧腰,耸身窜上脊顶;又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见店外的街道。
这时候,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门口那盏门灯发出淡黄色的晕光,约略辨别出街上的情景。只见街上空****,漫无人迹,马蹄声却越走越近。忽然从街东当先冲来两匹快马,马上两个短衣装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两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衔,奔驰如飞,竟从店门前面飞越过去。
胡孟刚方才道一声惭愧,不料街西暗巷中连声呼哨,窜出两条大汉,迎面把来骑拦住。马上的人把缰绳一勒,马跑得很急,猛然停不下来,只见这马打一个盘旋,方才站住。后面那一匹马,也立刻收缰。不晓得双方说的什么话,两骑客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折转身来,走到店门前,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便与那两个大汉且行且语,转过街去。紧跟着又从街东面驰来四匹马,也顺着客店大门飞驰过去。
胡孟刚才要探头,忽然蹄声又起,那六个人牵着六匹马,一条线似的从街西折转回来。胡孟刚晓得这两拨马是一处来的,如今是在此地碰头了。果然这四匹马缓缓行来,到了客店门前,为首的一人把马鞭一扬说道:“就在这里。”这人骑着马往路旁一闪,后面五匹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内中一人说道:“我说如何,果然落在这口窑了。前途没有岔道,不用紧缀了。咱们赶快报给瓢儿尖子,好早早安桩。”这个骑马人说完这话,一拍马鞍,飞身上马,头一个冲了过去。其余五人也都上马加鞭,紧随着疾驰而去。那拦路的两个大汉却没再露面。
胡孟刚在房上窥探多时,未听清私语,已窥见隐踪,不由心中着急道:“完了,这场事是决计脱不开了。”遂长身站起,望着那人马的去影,咳了一声。忽然醒悟,自己还在屋上站着呢,这教店中人看见多有不便。低头向店院一望,赶紧的翻身,轻轻纵身落地。一面提轻脚步往里面走;一面盘算主意。他心想:这事还张扬不得,只可以跟程岳和自家镖师计议计议。
胡孟刚寻思着来到店房中,那金枪沈明谊和双鞭宋海鹏正在灯下说着话。铁掌黑鹰程岳刚起来预备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刚往**看了看,单拐戴永清和九股烟乔茂全睡得很熟。铁牌手胡孟刚便向这三人说:“你们要是乏累,可以宽衣歇歇,养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枪沈明谊一听这话,忙问:“老镖头,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么?”
胡孟刚正要答话,**睡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呵欠了一声,一转身,脸朝里睡去了。胡孟刚手指乔茂,问道:“他才睡么?”沈明谊道:“他么,吃得饱,睡得着,早就睡下了。”
胡孟刚悄然坐下,把刚才所见的情形向三人说了一遍。沈明谊沉吟不语,宋海鹏皱眉想了想道:“他们必定在前途安桩。据我看来,我们偏不由他打算。明天我们竟将镖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闸进发,这么便许岔开了,至少也教他踩盘子的栽个跟头。”胡孟刚道:“这一来可就……”
胡孟刚话没说完,程岳在旁听着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总得留神,何必改道?这反倒象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我们是卖什么吆喝什么,遇上什么算什么。真要是有点风声草动就担惊,还怎么吃这行生意呢?我们金钱镖旗,在江湖上闯**了这些年,线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谁也得相让一步。当真路上有那不开眼的,敢来轻举妄动,凭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还怕教他找了便宜去!”
程岳这一席话说得宋海鹏面似紫茄子,胡孟刚也觉得不好意思。沈明谊连忙说道:“程少镖头这倒是实话,凭令师徒的威名,江湖上谁敢来轻捋虎须?我们胡镖头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不过上了年纪的人作事慎重些。”此时程岳也觉着话说得孟浪了,忙掩饰了几句,搭讪着站起身道:“老叔该歇息歇息了,我到外面看看去。”程岳走出屋来,心中好生后悔。
在屋中,那沈明谊对宋海鹏道:“这位程少镖头说话也太狂了。骄傲必败,我看他早晚要碰在钉子上。年轻人总是这样。”
胡孟刚道:“若论人家师徒的技艺,却也说得起大话。只是我们练武的人最忌骄满。他总是年轻,没有吃过大亏。宋师傅不必介意他。”宋海鹏道:“老镖头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在乎这个。既然改道不便,咱们在路上看事做事。只要真有动咱们的,咱们就跟他拼一拼。”胡孟刚点头说好,自己也不能稍带疑虑的神色,怕教程岳窃笑。少时程岳回来,大家谈些别的闲话,彼此替换着歇息。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收拾利落。今日情形与前几日不同,胡镖头向护镖的镖师、伙计们挨个嘱咐:“今天要加倍的留神!从新潮湾往下站赶,是淮安府辖境东白马渡,这一站足有八十里;经过的多半是险地。尤其范公堤一带,尽是二十里地的长堤,东面多半是竹塘麦田,所以我们要早早赶过范公堤才好。诸位务必多吃点辛苦,路上不要多耽误工夫。”胡孟刚轻描淡写吩咐了一遍,立刻起镖。
离开新潮湾,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那白茫茫的大纵湖。湖中舟楫往来,却也不少。趟子手掌旗引镖,奔向湖东古道。走到午时已过,这一起镖方才找了一座小镇甸,好歹打过尖,胡孟刚便催着赶快起镖。
镖局子所用的这些彪形大汉,全凭血气之勇,不懂什么叫慎重。他们多半是江北、山东的人,习惯喝大碗酽茶,跟江南人截然不同。他们到处总跟卖野茶的拌嘴,嫌他放茶叶少,茶不酽。今天吃饱饭,不但酽茶没喝着,连清茶也没容多喝一碗。胡镖头这一催迫,伙计们不敢违拗,但是嘴里不住的嘟哝。还有缉私营的巡丁,刚放下饭碗,也是懒懒的,愿意多歇一会。现在被催起来,也很不痛快。这些人便不约而同,慢慢地溜着走。胡孟刚大怒,几次要训斥伙计们,都被沈镖师拦住,劝他不要挂火,免露形色。
约摸走了五六里地,沈明谊暗催趟子手加紧赶路,伙计们脚步也逐渐加快。却是地势也逐渐的更显得荒旷了。只有沿着大纵湖边一条大路,东首尽是竹林麦畦。胡孟刚在马上四面瞭望,时时刻刻地注意湖滨旱路一带,他晓得大纵湖附近素来并没有水道的绿林。
大众迤逦行来,天色已近申刻。镖师宋海鹏说:“老镖头,我算计着离范公堤已经不远了,我们今天怎么走的更慢了?要照这样走法,非得二更不能赶到白马渡。”胡孟刚恨恨说道:“要不然,我着急做什么?!”金枪沈明谊立刻一催马,赶到前面,向趟子手张勇道:“张师傅,这大概离着范公堤不远了吧?”张勇道:“不错。还有三四里地,就是范公堤了。沈师傅有什么事?”沈明谊说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天色不早了,要是再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只怕走到半夜去,老镖头可真急了。你是当头的,再催催伙计们吧。”张勇道:“沈师傅不用多嘱咐了,我催他们紧赶。”沈明谊把牲口圈回来,仍跟胡孟刚并马而行。
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吆喊兵丁:“弟兄们脚跟下加快些。”于是镖行一行人等又紧走了一段路。只见湖中四五只帆船,正往下水走着;忽从下游驶上来七八号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地就向下水船招呼:“不要往下走了,前面过不去。”这四五只船正走得顺风顺水,猛被迎头一拦,不知何事,船还是走着。管船的就站起来,大声探问:“什么缘故,不许人走了?”上水船的水手却只摇手说道:“不要打听,赶快退回去就完了。”用手往回一指道:“你看,全退回来了,我还冤你不成?”说着,这船便错开驶过去了。接着后面又有退回来的船。想是这后退回来的船夫跟这下水船的人认识,两面一搭话,这四五只船俱都收篷缓行,一叠声地询问缘由。来船的人说道:“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断不透。我们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到范公堤那边附近,忽然堤上跑来两匹快马,到湖边勒住缰绳,喝令我们前面的两只船赶紧退回。船上的人盘问他们为什么不教走?这两个人把眼一瞪,开口就骂瞎眼、混蛋。我们正在疑惑,谁知马上一个青年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箭,把前船上一个水手的左耳朵给射穿了。这个水手慌忙往船里一钻,险些掉在湖里。这一来吓得我们全不敢走了。跟着那两个骑马的人高声吆喝:‘所有船只,全给我退回去三里地,如敢有不遵命的,或者伸头探脑的、多嘴多舌的,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一箭只是做个榜样。’我们这才听出来敢情不是官面。咱们一个使船的犯不上卖命,于是就折回来了。”说着,这船夫用手一指道:“你瞧,那不是全回来了么?那第六只船就是那个挨袖箭射的。他们不是说教退出三里地么?依我想越远越好,说不定要出什么差错呢!”这船夫们一面说话,一面操桨,后面的船也全吓得折回来了。
这时节,胡镖头和铁掌黑鹰程岳远远望见成帮的船退了回来,早已觉得可疑。他们便放缓了马,凑近湖滨,留神听去,听到这些话便已猜出十之八九。二人立刻把马一催,追上镖驮大队。胡孟刚向众镖师齐打招呼,命大家各自留神湖上的动静。
果然越往前走,湖里越觉清静,不但下水船全不走了,就是上水船此刻也一只不见了。情势突然变化,胡孟刚颇觉离奇。胡孟刚久经江湖,他深深知道,若是钦差官船过境驱逐民船,也没有用暗器伤人的。自来水旱两路绿林界限分得很清,若说是水贼在此做案,断不会从陆地下手。若说是旱路强人,却又向来不能干涉水面的事。这事情出乎常情之外,江湖上实在少见!
胡孟刚事到临头反倒沉住气了,不露一点形色,督着镖驮往前走。顺着范公堤又走了十几里,天色更晚了。夕阳西坠,野地里暮霭苍茫。胡孟刚心想:“这范公堤已走出一多半,再赶个四五里地,过了范公堤,就是赶不到白马渡也有了小村落。但凡一有人家便可说熬过今天了。”
胡孟刚心里正自盘算着,耳边忽听得一片马蹄声,抬头一看,迎面半里外青压压一片竹林前,似暴雨迅风般飞窜来四匹快马,直踏长堤,奔临镖银附近,霍地往左右一分,掠着护镖群雄的身旁而过。这几人骑术极精,风驰电掣一般,比以前那几匹马更快。马上人面貌仍看不清,只看出这四个人全是紧衣短装,背后长条形的包袱似包着兵刃。
铁牌手胡孟刚不由“哦”的一声。沈明谊、宋海鹏也都互递眼色,暗向胡孟刚说道:“难道还象前天一样么?”胡孟刚说道:“今日的情形,跟前日不同。你看,时候这晚,地势这险,今天决计脱不过去。来来来,没别的,把家伙全预备好了。”众镖师立刻把精神一振,各将兵刃拿在掌中。也只是片刻之间,便听得背后“得得得”又是一阵马蹄响,大家转头来看,方才奔过去的四匹马果然此刻又圈回来。这一来,不仅胡镖头明白,镖局中人个个都恍然大悟,确知这是绿林道劫镖放哨。趟子手和伙计们互相关照。胡孟刚眼望这四马去远,转对黑鹰程岳说道:“老侄你看见了,大概你也明白了吧?”程岳见胡孟刚单向自己问话,不由错会了意,他想起昨天夜间在店中自己说了几句满话,这必是胡孟刚拿话点逗自己。程岳究竟是少年气盛,面皮一红,却又呵呵地笑了一声,在马上把手一拱道:“老叔,小侄早就看明白了。咱们爷们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你老人家请望安,瞧我的吧。”一对黄睛闪闪凝光,立刻一探腰,将马缰一抖,便要往前追去。铁牌手胡孟刚慌不迭地叫道:“老侄,老侄!你这是做什么?事到临头,咱们自然是稳扎稳打。难道我还能跟老侄掂斤捏两不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过带口之言,关照你一声。人家还没来,我们自己先较劲,可就准得栽跟头了。”黑鹰程岳看见胡孟刚发急,连忙勒缰回头道:“老叔倒误会了,小侄怎跟你老人家负气。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过想到前面看看动静。我老师临行时再三嘱咐,凡事全听老叔支派。贼人只要一动,你老尽管吩咐,我是一定跟他们以死相拼,好保全咱们两家镖局的威名。”
胡孟刚把大拇指一挑道:“好,贤侄,这才是知己之言。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较劲。”胡孟刚遂又吩咐金枪沈明谊和单拐戴永清分两头往前推进,为的是遇见强人好上前搭话,并掩护两旁的镖。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稍稍靠后,分排护在镖驮子的两旁。他又派双鞭宋海鹏和九股烟乔茂专管保护押镖的舒盐商。按镖行行规,保护的人财两项,全归镖局担承。但凡遇上事,镖头不得辞其责。所以胡孟刚首先派定两个镖师襄护着那辆轿车。这盐商舒大人也仿佛看出来风色不利,不住地盘问宋海鹏和乔茂。宋海鹏拿好话来安慰他,只说:“天晚了,不得不小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扯着马缰,两眼只看胡孟刚的脸色。胡孟刚和程岳此刻越发镇静了,一前一后,照旧督促镖行人们加紧脚步往前走。
转眼间,又走出三里多路,前边这一带地势更加荒凉。长堤下,湖面上,竟没有一只船停泊、驶行。靠东边是一片接一片的竹塘,悄无人踪。暮色四合,鸦噪归巢,倍显得景物幽旷。胡镖头看这形势,只是摇头。镖驮子又行了一小段路;陡然间,竹塘附近,“吱吱”的呼哨连声响起,随即从竹林中陆陆续续窜出一伙人来。日近黄昏,相隔较远,辨不清来人的面貌、人数。
这一边,镖局所有镖师、伙计不待招呼,个个亮开兵刃,各管其事,绝不张惶凌乱。趟子手张勇、金彪,立刻圈转马头,招呼伙计圈护镖银。骡驮子立刻停住,马头接马尾,就在堤边,盘成了五个圈子,往地下一卧,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俱各提枪抱刀团团护住。那胡孟刚、程岳以及沈明谊、戴永清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就这一番布置,但听得脚步声、马蹄声错成一片,却不闻一人片语喧哗。
趟子手张勇、金彪,久经大敌,胸有成竹,先将镖旗一打卷,向那竹林高举过顶,一连举了三次。这便是镖行按行规拜过了山。镖行明知强人来意不善,仍然以礼相待,为的是先占住了脚步,不教绿林道有所借口。然后把镖旗重新展开,静候对面的动静。
但见竹林转弯处,从呼哨声里,漫散开二十多个壮汉,将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镖局这里一齐收住脚步,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腾身下马,其余镖师也都甩镫离鞍。只有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提枪带马,立在镖驮子前面,有两个护兵各拔腰刀左右护卫。
胡孟刚拦住了程岳,自己往前紧行几步,相隔六七丈,看清对面来人的面貌。当前的是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全当壮年,一个个体健肩宽,浓眉大眼,面色黑紫,显见得久历尘路,饱受风霜。衣服并非一色,有的穿灰布裤褂,有的穿青绉绸裤褂;下登洒鞋,紧打裹腿;上面光着头,发辫盘绕在脖颈上。个个手持兵刃,横眉竖目,阻住去路,却都默无一言。
胡孟刚上下打量贼人,看这打扮面貌,象是冀辽一带的人。此时黑鹰程岳也已跟踪过来。两人便立定脚跟并肩而站,沉机观变看住了来人。
这二十多个壮汉排成人字形的行列,从后面又闪出五个人来。最前一人生得好威严的面貌。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着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颔阔,口角微向下掩,唇生短髯如针,显出一种刚决之气。此人身穿蓝绉长衫,黄铜扣钮,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衫的紧袖来;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登挖青云、紫缎心、绿座条的粉底逍遥履。这老人手持一支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乌黑色,也看不出是竹是木;只那大烟袋锅,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正缓缓吸着,神情逍闲,意态自如,越众徐步出来。在这盗魁左边,头一人年约四旬,黑漆漆的面色,长眉阔目,左眉旁有一深疤;身穿二蓝绸短衫,青缎薄底快靴,左手提一把纯钢锯齿刀。第二人年甫三旬,白脸膛,眉如墨染,目似朗星,丰神隽秀;身穿青绸短衣,青缎快靴,肋悬鹿皮囊,左手提一柄青钢剑。在右首,第一人年在三十岁以上,面如重枣,重眉大眼;穿紫灰布裤褂,脚登扳尖鱼鳞沙鞋,右手捉一对点钢狼牙穿。右首第二人,年当少壮,生得非常粗野;穿一身土布裤褂,抱一对镔铁双怀杖。
这拦路五人倒有四个带着旱烟袋。胡镖头看清来人,暗暗吃惊。尤其是这为首老人,气象挺傲,两手空空,不持寸铁,更令人担心。这老人吸着旱烟,不慌不忙,踱到迎面不远处便站住了。
铁牌手胡孟刚向前紧迈了两步,双拳一抱道:“朋友请了,在下是振通镖店的镖头胡孟刚,奉盐道札谕,保解一笔盐帑,路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哪里,未能投帖拜山。胡某这里赔礼了。”话说得和婉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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